凱瑟琳睜開眼，雙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上懸掛的黃銅燈架，發了好一會呆。

她側過頭，透過臥室的玻璃窗看了看外面還是灰蒙蒙的天色，在床上翻了個身，側身背對著窗戶，想要閉上眼睛再睡一會。

不過幾分鐘後，她合上的眼皮又睜開了，亢奮的大腦裏塞滿了今天的行程。

凱瑟琳輾轉反側，在床上賴了片刻發現實在睡不著後，幹脆爬起來。等她穿戴洗漱完畢下樓時，看見加德納夫婦已經坐在客廳了。

“基蒂，你起得真早。”加德納先生道。

凱瑟琳不好意思地說：“我好像太激動了。”

“這很正常，我要是你我也激動，”加德納太太善意地笑，“畢竟今天是個大日子。”

凱瑟琳、簡跟著加德納夫婦到倫敦已經過去了一周的時間。這對善解人意的夫婦考慮到凱瑟琳迫不及待的心情，在他們回倫敦的第二天，便帶著她們一同去看了房子。

由於凱瑟琳的預算擺在那裏，要求又高，可供挑選的範圍很小，最後定的三座房屋都是公寓，算不上高檔的住宅，地段也和梅費爾、聖瓊斯伍德等地完全不可比擬。但較之雜亂、危險的東倫敦來說，又都是治安較好、生活便利的選擇。

加德納太太最喜歡在斯皮塔菲爾德的那一套房子，這個街區自1743年法國胡格諾派教徒被宗教迫害逃離至此之後，便聚集了越來越多的移民。

法蘭西人憑借優秀的商業頭腦和卓越的時尚品味，以服飾特別是絲綢當賣點的生意為起點，很快在倫敦站穩了腳步。凱瑟琳第二喜歡的那條墨綠色絲綢長裙，據梅麗頓米蘭店的老板所述，便是斯皮塔菲爾德出品。2

斯皮塔菲爾德的建築融合了多國風情，傳統哥特式的華麗與文藝覆興式的清新巧妙搭建，本是為了方便來往商人觀看織品的巨大窗戶的獨特設計，為街道增添了新的風采，讓整個街區都透著一股股欣欣向榮的明亮。

加德納夫婦選的房子在一間服裝店的樓上，整套公寓帶上客廳一共有四間房，長廊很短，二層有一個小閣樓，小閣樓的房頂上有一處不算小的天窗。

凱瑟琳看到這個格局的第一眼便有些喜歡，心裏不由開始想象，幻想著她結束了辛苦的一天後，洗過澡，換過衣服，懶懶地躺在床面松軟的寢具上，看著遙遠的星辰經過漫長的旅途，穿過此窗，將耀眼的星光灑滿了床。

從斯皮塔菲爾德出來，加德納夫婦又帶著她們去了裏奇蒙德，想要看之前的房子。不過遺憾的是，房屋的鄰居告訴他們，那套房子因為主人急於離開英格蘭，已在三天前以遠低於市價的價格被賣出。

凱瑟琳他們只好離開，又坐著馬車前往卡姆登。

“那套房子最不好了，我之前便不喜歡，房間小還貴，不看正合適。”加德納太太言之鑿鑿。

凱瑟琳被舅媽的強行安慰逗得非常想笑，也不提他們去之前她明明說過“客廳的窗戶特別大，我估計你會喜歡”那樣的話，笑著道：“我也覺得，舅媽。”

加德納太太對著她眨了眨眼睛，馬車裏的人全都笑了出來。

馬車在卡姆登區西側的一棟四層住宅門下停下，凱瑟琳在來的路上，發現沿途熱鬧非凡，路人很多。

“這一片很熱鬧，但這種熱鬧和我們家那邊又很不同。”加德納太太道。

凱瑟琳請求著舅舅舅媽帶她們在附近轉了轉，滿懷新奇地走走停停，逛了半天，才領會出舅媽說的“不同”到底區別在哪裏。

恩典堂街位於倫敦東南部，是倫敦最主要的銷售草料、奶酪等農產品的市場，來往的都是較為貧苦的本地居民或者駕著馬車往貴族家中購買貨物的仆人，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絕對不會出現在此處。3

但卡姆登附近則不同，如果說恩典堂街是聚集了商人和購買者的市場，那卡姆登附近就是文青的世界。

凱瑟琳順著公寓前的馬路往西走，約十分鐘後走進了一條與卡姆登接連的南北向街道上面。

這條街道兩側全是商店，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羅曼式建築高高低低，顏色各異，凱瑟琳看見商店都開了門，進去後驚訝地發現基本上都是書店，間或有幾家咖啡館。

凱瑟琳還不知道，她此時所在的正是後世著名的“查林十字街”，這條街道以查林火車站而命名，但真正令他聞名於世界的，是街上獨特的文化氣息和從中孕育出的以此街道為背景的文學作品。

如今的這裏當然還沒有發展至後來的規模，但書店一條街的文學氣氛卻已形成。幾十年前，由於印刷技術落後，紙價昂貴，書還是貴族特享的奢侈品，但這幾年因著工業革命的發展，印刷業的實力大大增強，書已經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成為許多家庭必不可缺的工具和消遣品。

凱瑟琳在附近的小集市和書店流連忘返，直到加德納舅媽提醒她還要看房，她才不舍得走了出來。

從書店走出時，盡管凱瑟琳還沒看這處的公寓，但她心中已經定了主意：只要這間公寓不是太糟糕，那這裏便是她以後的歸宿。

卡姆登的公寓確實比不上斯皮塔菲爾德。

它面積小很多，僅兩間房，據凱瑟琳目測帶上客廳也不會超過九百平方英尺，可能還沒內德菲爾莊園的書房大。這房子屬於公寓，是掌握著房產業的貴族階層推出的一種相對低價的房型，舒適度遠不能和隆伯恩府相比。

可那又怎麽樣呢？凱瑟琳站在窗邊，貪婪地看著遠處熱鬧的景象和喧鬧的人聲，她素來知道自己矛盾，一面的她不喜和別人過多接觸，另一面卻又愛極了安靜而孤獨的置身於嘈雜的繁華裏。

好在房子雖然小，但客廳也有一面大大的窗戶。加德納夫婦對她的要求很上心，精心挑選的房屋都符合她提的條件。

凱瑟琳和加德納夫婦簡單商量了一下，便與代理人商定好買房的事情。他們定於五日後，雙方帶著律師，一起重新在此處見面，介時凱瑟琳會在支付一千七百英鎊以後，正式成為這棟公寓的新主人。

看完房的翌日凱瑟琳由加德納舅媽陪著，又回了趟隆伯恩。這次的行程她早已規劃好，去倫敦前便先和“臥底”——還沒出發去看夏洛特的伊麗莎白商量過，讓她把她放在臥室床下的小金庫轉移到自己的屋裏，之後等著她的消息。

如果她選好了房子，她會在伊麗莎白臥室窗邊正好能看到的小木樁上放一塊紅色的棉布。

伊麗莎白看了兩天，終於等到了那塊棉布。兩人一個在窗邊，一個在樓下，互相用手勢做暗號，等伊麗莎白總算尋到了一個貝內特太太、瑪麗、莉迪亞還有其他仆人都不在客廳的時間，費勁地把黃金全搬了出來。

“這可真是太沈了。”伊麗莎白分了兩趟才搬完，從沒做過力氣活的她額頭覆上一層薄汗。

姐妹兩個還有加德納太太一起，歡喜地分享了凱瑟琳新房產的位置、環境，以及買房後的種種設想及安排後，凱瑟琳沒有進隆伯恩，這是她早就想好的，主要她實在想不出又能保密又合理的理由跟貝內特太太解釋，和加德納太太一起回了倫敦。

加德納先生生意做得很大，一直與一位律師有固定的合作。凱瑟琳經他牽線，支付了這位先生高昂的費用，在親人們的祝福聲中，買下了此處公寓。

拿著證明房產轉讓的羊皮紙，凱瑟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她自穿越以來，不，是兩輩子以來，人生中從沒有哪一刻像此時這樣高興過。

那些什麽考上一本大學、找到穩定工作、存夠十萬塊，種種曾讓她欣喜若狂的事，比起眼下的興奮，全部都微不足道起來。

她，凱瑟琳·貝內特，有了一套房子。一套完全屬於她自己，誰都奪不走的房子。

凱瑟琳趁大家都在閑聊時，找了個角落痛快又無聲地哭了一場。

她想起了很多艱難的曾經，又想起了很多快樂的時刻，一幕幕劃到最後，全都聚成了眼前這一張羊皮紙。

沒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她也說不出口。

天大地大，渺小的她，終於尋到了一個屬於她的容身之處。

此心安處是吾鄉。

因為買房子，凱瑟琳口袋裏的錢被掏了個一幹二凈，連她從貝內特先生那裏拿來暫用的三百英鎊也所剩無幾。

但凱瑟琳還是很高興，心中充滿希望，鬥志昂揚。現在她對寫作的熱情又達到了一個新高峰。這裏面既有她已經沒錢買家具的迫切，還有因她為了買房，花了她心中伊麗莎白的那份錢。

不過，好在《血還》的連載馬上要結束，實體書已進入印刷的階段，可愛的英鎊們很快又會長著翅膀，接連向她飛來。

威拉德幾天前致信隆伯恩，請她來倫敦商量出版的事情，信到達時凱瑟琳已經人在倫敦了。貝內特先生收到信剛要把信郵寄給她，便聽伊麗莎白單獨告訴自己，凱瑟琳這幾天可能要回來拿錢，偷偷的那種。

貝內特先生：……

威拉德在信中並沒有多說，他言簡意賅地描述了一下書有多受歡迎，大概估測了書價和印刷數量，在信的末尾，他稱希望凱瑟琳能早些來倫敦，就書的出版定下最後的決定。

“……

畢竟這關乎你的收益問題，哪怕定價便宜或貴個幾便士，積累下來都是筆不小的數字。

不過請允許我提前恭喜你，《血還》出版後，根據以往的銷售經驗和數據，我大膽猜測你至少能得到……

請容許我買個關子。我想了想，這個數字有些驚人，這種喜悅的信息還是當面說得好。

我想你一定也是這麽認為的，對吧？

期待與你見面。

威拉德·戈登

於博爾頓，肯辛頓，西倫敦”

凱瑟琳：對你個大頭。

她拿著信，腦海中幾乎可以想象出這位先生寫下這句話時的模樣。

他一定是笑的又有禮又惡劣，樣子很謙遜，但眼神中全是看好戲的神情。他明明知道她最關心什麽，給出基本線索後，卻又故意隱下最關鍵的信息，讓她抓耳撓腮。凱瑟琳必須佩服他惹人生氣的本領。

不過，若戈登先生是以讓她非常生氣為目的，那他肯定大失所望了：凱瑟琳看完信，滿心滿眼都是英鎊，只想立刻去找對方。

但考慮到買房子的事更為重要，凱瑟琳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在最終定下房子前，不再節外生枝。

她在心中第n次罵了戈登一頓後，又被落款處的地址吸引走註意力，然後心裏又罵了他一頓，當然，這一次主要是由於醜陋的嫉妒。

和她千辛萬苦才能買下的那套地段一般的小小公寓相比，戈登先生留下的地址是西倫敦貴族雲集的位置，是貴族區中的貴族區。

本來按凱瑟琳的性格，她買不起那個地段的房子，誰讓那裏十平方英尺的價格就高於她的整套小公寓了，她絕不會去刻意打聽。

如果不是房屋代理人以炫耀見識和羨慕不已的口氣，在閑聊中告訴他們，他的同事前些天剛租出去一套博爾頓的花園別墅，年租金一千二百英鎊之類的話，她也不會對這個地名有印象。

看著威拉德飛揚的字跡，凱瑟琳深深地領悟到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她只覺得他們太富了，而她每天都因為沒錢而流下貧困的淚水，好窮。

想到這，凱瑟琳又想起貝內特太太之前作出的，認為戈登先生身家肯定極為富有的斷定。她發現，她的母親其他的能力暫且不說，在判斷一位單身男士有沒有錢這方面，真是百發百中，準確的令人佩服。

除了看房子買房子，凱瑟琳在倫敦的其餘時間過得都很單一。她把精力全花在寫作上面，日子和在隆伯恩時沒什麽區別。

相對於凱瑟琳的充滿期待和興奮不已，一起來倫敦的簡的心情則遠沒那麽愉快。

她們出發來倫敦前，簡給卡羅琳·賓利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自己將於近日和家人們一起到倫敦。

簡寫信時，雖然內心也抱著一絲對賓利先生聽聞她來倫敦後會來找她的期待，但更多的，還是她真心將賓利小姐當作朋友。

雖然伊麗莎白還有凱瑟琳都不認為那位刻薄的姑娘以同樣的心情對她，但簡的善良她們又很了解。比起強行阻止這段友誼，讓簡順著自己的心意，似乎更重要一些。

簡在信中註明了家裏的地址，說她很期待卡羅琳的回信。可惜，凱瑟琳的房子都買完了，日子也已過去七八天，來自賓利小姐的回信依舊渺無蹤影。

和凱瑟琳期待自己的新房子一樣，簡每天也都在等待，她雖然嘴上不說，可眉眼間總是流露出一股憂愁。

“也許是卡羅琳沒有收到我的信。”簡為對方找了個解釋。

凱瑟琳忍了半天，才沒有告訴她自己很早以前在內德菲爾聽到的，那位小姐是如何在背後嘲笑她。凱瑟琳只能拐彎抹角地說，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和簡一樣，大方善良。

也許是相信世界上好人多，也許是太想見她心中的那個人，素來溫柔隨和的簡，在聽說舅媽明天要去城西時，居然主動提出讓舅媽帶上她，她想去賓利小姐他們現在的住處拜訪。5

凱瑟琳很不解。按賓利小姐所述，賓利先生現在已經住進達西府上，而她們住在赫斯特先生家，並不在一起，簡就算去拜訪也見不到對方。

不過這話真實到令人尷尬，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簡看出了妹妹的難言，主動道：“我不是去見那個人的。我知道你們都很不喜歡卡羅琳，但在我心裏，她是我的朋友，如果有哪一日，我不想再維持這段友誼，一定也是出於我自己的判斷，而不是你們的勸說。你和莉齊都比我聰明，但卡羅琳之前對我真的熱情又照顧，我不願相信她在騙我。”

對於簡的堅持，凱瑟琳只好跟簡說，她不想看見賓利小姐那張尖酸刻薄的臉，如果簡需要，她可以坐在馬車裏等她出來。

“這樣我能第一時間安慰你。”凱瑟琳道。

簡輕輕笑：“基蒂，你怎麽會覺得我一定傷心呢。放心吧，我相信卡羅琳，我也沒那麽脆弱。再說，我不願影響你寫。你真得很棒，讓我特別羨慕和佩服。若不是我實在沒有這個本領，我也會想要嘗試一下。”

凱瑟琳害羞，扭扭捏捏的。

第二天一早，姐妹兩人在加德納先生的家門前分別。凱瑟琳目送載著簡和舅媽的馬車去了格羅斯溫納街，而她等到快中午時，由加德納舅舅帶著出發前往肯辛頓。

她要去見她的英鎊和財神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